TECH HER | 宋睿华：人工智能弥合了人类的不完美

宋睿华

微软小冰首席科学家

1996年，我进入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读书，尽管在高中时期你可能所向披靡，把第2名拉出几十分，但是进入清华之后，再来排名，内心会有一个非常大的落差，你会遇到非常多，比你聪明，还比你努力的人，我过了这样一个被碾压的大学生活。

进入清华以后，我发现在高中只有一点点的知识量，你可以学很长时间，但是在大学里，一堂课下来，老师布置的是10几页，甚至30页的书要去看，我是一个看书很慢的人，尽管我都把时间放在自习上，也还是看不完。所以我的大学生活非常辛苦。

后来，我加入了一个心理辅导班。尽管是在22年前，清华就非常重视学生的心理健康，几位老师做了一个心理工作组，他对计算机系、水利系同学做了一个测试，选了一个大班，去做心理辅导，还选个对照班，不做心理辅导，然后对比差别。对于其中心理波动比较大，不太能够适应大学生活的孩子成立了一个小班，我就在这个小班里，可想而知，我在大学期间的心理状态。

有一次，心理老师在给小班分享的时候，他让每个人介绍自己，到我的时候，我讲了很多别人的优点，自己的缺点，心理老师就说了一句话，你为什么总是在讲别人的优点，你自己的呢？我当时深受触动，此前我受到的教育总是说你应该谦虚，应该看到自己的不足，应该弥补自己的不足，所以，我更多想得是自己的缺点。

老师点醒的那一刻，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时刻，突然转了一个方向看自己。

后来，我就积极参与一些体育比赛，很多同学是不愿意去参加的，他们觉得很枯燥，我愿意去，经常也能拿到第一名，第二名，因为女生本来就少，报名的人又少，所以扔标枪一共只有2个同学，我扔了个第一名。第一个学期我回到家里，我跟我姐姐说，你知道不知道，现在你妹妹在清华是体育健将。

其实学习上我还是有些跟不上，但在体育竞技上，我体会到一种快乐，获得了一些弥补。

在读研究生的时候，我报名清华人工智能实验室，人工智能在2000年的时候，并不热门。即使如此，按我当时的学分，也还是非常勉强，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被录取。我当时学分大概86点几分，突然有一天听说，有一个88分的男生报考我的导师研究生，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，很害怕自己落选。事实上我很幸运，老师没有选择分数比我高2分的男生，选择了我。

后来发现，我是拜体育特长所赐，才得以进人工智能实验室。毕业之后，有一次，导师跟我聊天，说起当时他为什么选了我，他看见我的简历上，刚进清华的时候，只是会打羽毛球，后来竟然在1、2年的时间里打成了清华的亚军，他觉得这个孩子学习能力肯定很强。

硕士毕业之后，我加入了微软亚洲研究院，当时非常难进，很多同学去面试，我面了9轮，从早面到晚，出门的那一刻就觉得特别特别的饿，能吃下一头羊的感觉。后来收到录用通知我很开心。多年以后，我问我的老板，当时为什么录用了我，他说看简历上，你是定向越野冠军，这个女生身体特别好，可以承担我们这种繁重的劳动。我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已经工作了14年，去年，我加入了微软小冰团队，其实也只是从楼上13层搬到11层。

认怂

日常我一方面专注工作，同时也要把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投稿到世界一流的会议上发表。比如一个国际会议通知到来，大家都投稿，整个评审结束，就会通过信件通知：恭喜你，你的论文被录取了，或者说很遗憾，我们没有接收你的论文。

小冰的一位科学家，在NCL国际会议出来的时候，他很开心的发了一个朋友圈；接着，一位清华的副教授在另外一个会议上，四投四中；我的前领导，他已经中了很多篇；有一个学生创了一个记录，他10篇就完成了一个KDB，而且他的评分里有2个是满分，我那个崇拜啊，我呢？四投四拒。

因为我也做一些会议的审稿人，我会更早的知道审稿的结果，我在知道被拒之后，会用很长的时间去调试自己的心情，接着我的实习生收到结果的时候，他们就很沮丧，我才有能量去安慰他们。

做一个博士都会有体会，做研究总有被接收的时候，但更多的时候，你的工作可能会被拒掉。因为人工智能的火热，现在的投稿量是非常巨大的，吸引很多聪明的脑袋来研究这个领域，收录比例上更加困难，这个是事实。

我从被拒事件中，不断的认怂。

我觉得自己确实没达到会议的标准，但我会鼓励我的学生，会拿一个例子告诉他们，看谷歌的两个创始人，现在多牛，当初他们第一篇文章，也是屡投屡败，最后投了一个当时很不知名的会议上才被勉强录用，那个会议叫3W，现在3W已经是一个顶级的会议了。

当你放下自尊心的时候，才能关注到手上做的事情，会去仔细的看评审的意见，会去分析，到底哪里做的不好，无耻的多投几次，总有中的时候。

坚持，还是放弃？

在我刚进微软亚洲研究院不久，2004年，我在做一个研究题目，我们经常会输入不止一个搜索关健字，当时的搜索基数，会分离得看两个关键字，没有考虑它们在文章中出现的距离。但其实是有关系的，我找到一种方法，不但能考虑关健词是否出现，还能考虑他们之间的距离，但是，我这篇论文屡投屡败，最后在微软网站上发布。

一年后，突然有一天，我搜到了一封信，是当时同样做搜索的一位同事，在剑桥，他说，你那篇文章怎么样了，我用你的方法实验了一下，果然有效，我当时就特别开心，我想竟然有人拿我的论文去实现。我说，真的吗，我的论文写得不太好，到现在也没发出去，你要不要一起再跟我合作这篇文章？他很开心，我们俩又把文章拿出来，重新梳理，修改，中了一个ECL。

有时候真的想放弃，真的受到太多打击，但是你认为好的东西放在那里，以一种途径让它去传播，或许有一天，真的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机会。

成长

在微软企业文化里，大家都要有成长思维。

在微软面试时，我对一个问题印象很深：你认为自己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吗？在微软这个牛人林立的地方，有很多人认为自己很聪明，但题目在之后的回答过程中，会让你的思维定势。其实问题不在于聪明不聪明，而是自己时时刻刻想表现自己很聪明，你会固步自封。

有一年，我在做一个工作，从网页中把新闻、博客这类文章提取出来，提出标题、正文，当时微软Office有一位同事看到了我的论文，想要合作，我当时很骄傲，微软Office的同事愿意用我的算法，并在微软技术节上，把微软研究院的一些成功，展示给全公司看，甚至还有一些外面的媒体，之后可能会产生一些合作的意向，我跟老板提交申请说，我要去展示一下我的网页抽取技术。

让我没有想到的是，后来老板说机会有限，做了一个筛选，我的申请被毙掉了。

我很纳闷，就写信给老板问为什么，当时我的老板在美国出差，他很重视，直接打电话过来，我们在电话里争论1个多小时。老板跟我讲，这个技术很好，也很重要，但是有一天互联网可能会更结构化，有一天大家不再使用互联网。我当时不同意，我觉得既然网页已经产生了几十年，现在仍然是这样，为什么不可以去做。最后我说算了，就这样吧，我屈服了。

这个工作最后的坚持得到了微软Office的通过，这是我的胜利。

今年年后，再回想起这件事情，我觉得老板曾经的话是有道理的，世界在变化。我是要一直固守自己所擅长的领域，继续做信息检索、信息抽取，还是要找一些新题目、新领域去加入，这是当时我们争论背后的一个焦点。

小时候，我非常喜欢玩乒乓球，我当时有一个好朋友，叫陈杰，她和我，还有另外2个女生特别好，被别人称作是4人帮。我们4个人都特别爱打乒乓球，打球水平相当，各有特色，陈杰接、挡特别流畅，另外一个同学，特别有韧性，怎么也打不死。突然有一天地陈杰不再用她常用的接法去接挡了，她开始练扣杀，扣杀的最初不像中国乒乓球队的扣杀那么炫酷，她会从很高的地方，一个很丑的姿势挡下去，而且那个球会比平时她接挡过去的还要容易接，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打，你这样打岂不是要输球？她说我就是要练扣杀，模仿别人，现在只能打成这样。一开始会输球，1、2个星期之后，我们就看到了她的威力，她开始越来越低的去扣杀，她还可以越来越稳的打在界内，这个事情一直留存在我心里多年。

现在，我们希望每天都去呈现最好的，现在的自己，还是去追求一个更好的未来？

有时候，你要做一件事，要承担一段非常丑陋的时间，或者说并不是那么酷，并不是那么聪明的一个表现，但是可能经历这段时间之后，你会获得一些新知，你会重新以更快的速度去飞翔。

后来我体会到了老板跟我争论时的心情，当我回头去看，发现的确世界在变化，人们开始更多的使用手机，很少用电脑。一个做研究的人，是需要去改变的，不能指望一辈子做你熟悉的研究，应该去做一些新的研究，哪怕一开始，你是落后者，但有一天，经过努力，也许会成为领先者。

发现

当你更成熟的时候，总有一个机会，让你发现自己。

在研究领域，很早就有关于小冰这类研究，但在实验室里，没有特别多数据的情况下，研究人员就把她定义为智力问答，我一直不是特别喜欢这个领域，感觉很受限，只是对答Where、When、How这些问题，我觉得这并不像对话。

2014年，小冰出生的时候，我眼前一亮，小冰还挺有趣的。

小冰的产品负责人李笛跟微信小冰聊天的时候，发了一张截图过去，小冰问，这是什么节目啊，李笛说，世界互联网大会上你得奖了，小冰回复，转成文字之后，李笛发现，小冰说得是又不发钱。

你可以发现，小冰特别像我们身边的一个人，像朋友闲聊，让你感觉到有乐趣。

我是拿到了一个这样的研究题目，既然我在做人工智能写作，那能不能给小冰一张图，配成一首诗呢？后来，我们让小冰用我们背后的算法，触景生情的做出一首诗。

2016年的冬天，连续雾霾10天的时候，有这样一张图片，是一个蓝天白云的CBD，小冰作诗：所有的城市，愧对你强大的数字，美好的希望，最好的朋友，心爱的老婆，大风起来。我当时就很惊讶，小冰怎么知道我们北京人都在等风，而且他强大的数字，好像暗指GDP，她好像有一些意识。其实这是一种巧合，让你觉得，小冰是有情感的。

2017年5月19日，人类史上首个100%人工智能创造的小冰诗集出版，叫做《阳光失了玻璃窗》。2012年，图书出版前，我们的市场团队，非常有创意的把小冰的诗偷偷的注册了27个化名的帐号，发表在豆瓣、天涯、贴吧和简书上，发现很多用户并没有觉得它是一个人工智能，非常认真的跟它探讨，哪里写的不好，还可以怎么改进。也有人提议说，写的这么好，不如去投稿吧，要么就浪费了，后来我们真的投稿，而且还被三家报纸报刊录用，直到他们想要发稿费，需要提供作者身份证号的时候，他们才知道，是人工智能小冰写的诗。

人类的不完美是人类最大的财富，大家一直都想着要追求一个更完美，更好的人生。原来以为，做人工智能研究，我们需要模拟一个完美的人，他无所不知，事实上，通过小冰的探索，我们发现，人工智能更大的魅力，在于它弥合了人类的不完美，当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时候，她可以用一个俏皮话，巧妙的把问题跳过去，仍然让人觉得有趣，可以和你继续交谈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