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海涛：用人道主义的眼睛看世界

范海涛
传记作家

李开复自传《世界因你不同》作者，畅销书《就要一场绚丽突围——30岁后去留学》作者。

历任《北京青年报》财经记者、新浪网驻华盛顿记者、《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》中国区总顾问。

2009年，与时任谷歌全球副总裁的李开复博士合作出版《世界因你不同 · 李开复自传》，迄今销量超过100万册，并以此获得蓝狮子中国最佳本土商业作者奖。

2013年成为第一个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最高学位——硕士学位的中国人。曾受北京大学、香港中文大学邀请，讲述非虚构写作和口述历史。回国后创立了范海涛人物传记工作室，专门从事人物传记和企业传记写作，立志成为中国最好的传记作家。

下方是她在4月6日 TOP HER x TALK HER 女性智慧演讲上的发言视频和文字整理，标题为《我为什么学习口述史》。

怎么说呢，2009年确实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分水岭：已经当了七八年的财经记者，却面临一个非常大的困境，那就是网络媒体都崛起了。每当我跑到一个地方去采访，所有新闻在纸媒之前早就发了，深度比你深，采访的人也比你多。我就在想，我工作的价值何在？为什么我还要做这份工作？

因此我给自己设立了一个目标，我要突破，突破人生的这个困境。

在那一年，我和开复博士（合写的）的传记《世界因你不同》出版了，时机特别好——2009年9月4日，正值开复博士从谷歌中国离职，创立创新工场。很多人问我，这书出版时间点特别好，一下子就引爆了，是不是提前策划的？

完全不是，其实开复博士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谷歌，在我写了一年快写完的时候，他终于决定离开自己的舒适区，不再做全球顶级公司的CEO。所以这本书在当时获得了很大的关注度，第一个月就卖了25万册。

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比较大的突破，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，人生可以有这么不同的活法。2009年我30岁，获得了蓝狮子年度本土商业作家最佳作者奖，这张照片里，我还穿着一个小毛背心，很萌的样子，跟今天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
很快，徐小平老师找到了我，说海涛你能不能给我写一本，我很羡慕开复，我对开复充满了羡慕嫉妒和爱，我也希望跟他一样，写一本很畅销的作品。

当时我非常犹豫，我面对的是一个新的困境，那就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？

在跟开复博士写传记的时候，我就产生了去美国读书的想法。开复三十年在美生活经历给了我极大的震撼。我是用第一人称写《世界因你不同》，所以相当于从头到尾体验了他从小到大成长的过程。在美国接受教育，美国怎么给他 critical thinking，这种批判性思维又给他带来怎样的巨大改变。我突然觉得，这种变化是我一定要去经历的一个事情。

可我又面临年龄的问题，三十而立，大家觉得你这个时候应该考虑的，就是结婚生孩子，你追求的应该是相对的稳定。

但我还是做了决定：以后再帮徐小平老师写传记，先去纽约读书。我觉得，如果自己真的想做一个传记作家，一定要有国际化的视野，没有国际化的视野，在一元语境下生活，是永远不可能做到全面客观真实的书写的。

在考了好几次的GRE和托福后，我终于来到了纽约，选了一门很少有中国人知道的专业：“口述历史”，Oral History。

哥伦比亚大学在1948年建立了口述历史中心，2008年成立了口述历史专业。（在我）之前这个专业还没有过华人学生，我身边同学大多是美国人。

口述历史专业是学什么的？其实跟我目前要做的非常相关。简而言之，它是通过记述个人历史、个人记忆来展示国家记忆，会教一些理论和方法论。要完成学业，我要独立做一个口述历史项目。

特别有意思的是，回望2009年我和开复老师写传记的时候，他曾提了一个要求，说我们能不能用英文来交流邮件。结果，我第一封邮件回过去，开复立即给我列了10条英文书写规范，比如，首字母要用大写，一句话结束之后要用句号不要用逗号。当时我就懵了，心想，原来我的英文是这个水平啊！我回邮件问他：你选我是不是特别失望？他三天没回信，最后回了一封说：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。

到了纽约之后，我的英文应对这么高难度的学习还是非常困难的，尤其是前半年。通过一系列的自虐，包括在课堂上听不懂也死撑着听，一年之后，终于觉得比较舒服了。可以讲流利的英文，可能是我人生的另外一次突破吧。你会发现，掌握了一门语言，就掌握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价值观和价值体系。

很多人不明白口述历史，我都会用一个鲜明的例子来解释，那就是美国911事件的口述历史，也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上的第一堂课。我的导师在911发生后，立即申请了美国国家自然基金，去做和这个事件有关的个人记忆的收集。

项目采访了很多人，不仅有当时在双子塔里的工作人员，还有消防员、街头贫民、附近居民、医护人员、心理治疗师……到今天为止已经有600多个采访对象，900个小时的采访。如果想知道当时双子塔里面的人到底在想什么，到底在做什么，可以去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站上查询，有351个人的678个采访可以查询，存档的形式有档案、视频、音频，出版的形式有书籍和在线音频视频，其实都是口述历史这个学科非常规范的存储方式了。

哥伦比亚大学的课堂给了我很多非常有意思的冲击。下面这幅图片，右边是美国消防健康局的一位官员，他10年前在911废墟上参加了搜救工作，左边是我的教授Gerry。Gerry 把他请到课堂上，重新对他的救援过程进行口述。

他的口述不仅包括怎么在废墟上救援，还包括他作救护员多年来很多非比寻常的经历。包括在救护车上孕妇的羊水直接喷到他的脸上，等等。他说在911废墟上时非常沮丧，没有一个活着的人，印象最深的是一只手，那是一只年轻女性的手，带着订婚戒指，涂着漂亮的指甲油，却没有驱干，只有一只手，安静地放在地上，旁边的救生员走来走去，他大喊，“别踩到这只手！别踩到这只手！”，直到人们把这只手小心翼翼地用夹子夹起来，放在塑料袋，送去做DNA检验。

911发生时，我在北青报做记者。记得在电梯里，排版编辑说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，美国那边炸了，今天的头版就换这个。可能当时对我来说，911是一个非常大的国际新闻，但也仅限于此了。但我站在纽约的土地上，亲耳听这个救生人员的亲口讲述，而且看到10年之后他仍然泪流满面，我也哭了，这里面包含了太多人性的东西，只有口述历史能帮你走进这种三维立体的场景当中，让你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，这是一个非常感性的历史过程。

这本书是我的导师集合了多位911幸存者口述而成，是一本证词，也是一种非常好的展现历史的方式。我一直很想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，一直在和出版社在沟通，这本书中有大量紧张（intense）的证词，是非常好的口述历史范本。

口述历史除了收集个人历史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，那就是对官方意识形态的差别化及纠错。911事件发生时，主流电视媒体都在24小时循环播放双子塔倒塌的画面，美国的主流媒体和主流语境传递的信息都是：我们被袭击了，那么我们下一步做什么？可能只有复仇。

但是当你翻开《After the Fall》这本书，你会发现美国人民其实并不需要战争，大量的口述者都表述说：我们不需要战争，It’s over，一切已经发生了，我们会悲悯地纪念这件事情，但不希望再用另外一场战争把这个因果关系延续下去。

所以我的导师写了这样一句话，也在某种程度上批判了美国国家对这种媒体情绪的渲染，他说，“2001年9月11日的国家叙述，毫无意外地在24小时之内被赋予了这样一个标题——‘美国处于战争之下’，甚至连配乐都有了”。

所以口述历史有一个非常好的纠偏功能，当民间历史和官方历史被放在一起的时候，人们才得到一个真实的历史。

当时我还采访了财富协会，其实是一个帮助犯人过渡的组织。很多犯人出狱之后因为没有教育，没法走入社会。美国有些机构就帮助他们重新获得职业技能，甚至专门建立一个机构，让他们去里面工作。

我采访的这个老犯人 ( 见下图 ) ，57岁，已进进出出监狱很多次了。通过他的口述，我知道了美国真实的监狱是什么样子。表面上大家都觉得美国很民主自由，但监狱里面其实有很多黑暗，都是通过口述证词被挖掘出来。一个怀孕37周的妇女，因为狱监要过法定假日，就被拉去提前剖腹产，所以有相当多不人性的东西。这方面的口述被整理成书出版，就有律师提出来要有监督机制，保障对狱中女性的人文关怀。

我在美国时，发生了占领华尔街事件，很多年轻人上街抗议，出于记者职业的天性，我走入人群中心，跟人们攀谈。通过他们的口述，我了解了美国中产阶级真实的心理困境，相当震惊。经济危机里很多人的房子被银行没收了，我以为政府至少会有一个机制，让这些人失去房子后仍能体面地生活。但事实上不是，银行直接把一个生病的人扔进了他的车子，把房子收走了。

这都是我通过这个专业，最真实地贴近美国生活和价值观的例子。哥大有很多著名的口述历史，记录了人的记忆也记录了时代的记忆，包括美国艾滋病人的口述历史。历史的真实让我惊讶，最初根本没有人关注艾滋病群体，他们一个个死去，人们是通过冲进FDA（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）以命相抵、不断抗争，才赢得了FDA对此病的重视，才开始花大量的经费去研究艾滋病，才有了今天的“鸡尾酒疗法”。

回国之后，去年三月，我把所学一切写成了一本书，叫《就要一场绚丽突围——30岁后去留学》，很多人一看标题，说怎么感觉有点鸡汤啊？实际上里面有很多学术的东西，我是期望通过这种方式，让大家了解在美国留学是什么样子，美国课堂是什么样子，美国口述历史的教学是什么样子。

今年，我又完成了一本企业家的传记，目前已经和出版社谈定了出版合同。我会把传记作家这个事业继续下去，但我不仅会记录名人的心路历程，也会更多地关注普通人，他们才是隐藏在历史碎片中最为真实的部分。

最后，向大家推荐一本获得了诺贝尔奖、通过口述历史方式写成的书——《二手时间》，其中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：

“我总是对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惊奇不已，乐此不疲地探究无边无际、数不胜数的人性真相。历史只关心事实，而情感被排除在外。人的情感是不会被纳入历史的。然而我是以一双人道主义的眼睛，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的。”

非常感谢大家！